我老妈退休以后没事干,我整天在外面跑,也顾不上家,她处在空巢期十分郁闷,现在股市比较热,就迷上了炒股票。天天朝九晚三来往于证券营业部,比上班过组织生活还认真。这也算是件好事,物价这般上涨,钱放在银行里只能是负利息。别人都说中国股市是赌场,我倒觉得只要没人出老千,赌也是一种公平博弈。我看到别人家老头老太打麻将,悟出一个道理,小赌还可以娱情呢。
但毕竟是亲妈,她在股市里钱越押越多,我也忍不住要关注一下。虽然自己没功夫搞股票,仗着读了些书,学过经济管理,天下事好像无所不知,不免要出些主意,帮她分析分析。有人说牛市里人人都是股神,此话有道理。事后看,我曾看好的几只股票都还不错。不过我妈可没赚着便宜,她特别能吃苦,起早贪黑,炒了半天,人都瘦了大半圈,还没跟上大盘。
这也不奇怪,我妈的炒股思路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追涨杀跌”:大盘一跌,全部抛光;大盘一涨,满仓买进。我曾帮她分析,某只股票比较健康,劝她长期持有。但是没用,跌了几毛钱,她就全部抛掉,可过几天那股票又涨回来了。她一琢磨,我说的有道理,就又买回来。平时一有风吹草动,一个星期进出好几趟还乐此不疲,你都不知道她是自己炒股票还是给证券公司打工。而且她特别爱买那些垃圾股,劝都劝不住。有一次她告诉我一只股票,我一看是极烂的国有企业,市盈率居然几百倍,这不是忽悠老百姓么?这种股票哪能买!她却硬是不相信,告诉我大户室的人都在买。
这看得我又生气又心疼。一次,我借着出差回家的时机,掰开了,揉碎了,跟她讲了半天,市盈率、市净率、行业走势、公司治理……分析的道理她好像都听懂了,不过之后的操作还是依然故我。她有时候也着急:下跌的时候,刚抛掉,就涨了回去。她是俭省人,平时从来舍不得乱花钱,她也特别心疼,直叹气。不过我妈有个好处,绝对坚强,愿赌服输,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我观察她几次追涨杀跌,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本能反应,看见别人抛了,她忍不住就要抛;看见别人买,她忍不住就要买———所谓羊群现象,我老妈就是典型代表。
我再说理论,她也无动于衷,可谓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有一次我终于把她说烦了,“别跟我罗唆那些书呆子道理,在中国没用的。”我发现我根本就辩不过她。她可以滔滔不绝地给我列举,这几十年来中国这片土地上用地球人都知道的道理解释不了的事情。我说今天中国不一样了。她反驳道,“你见过什么?你怎么知道不一样?”在她眼里,价值投资太迂腐了,中国特色就是从来不按价值规律办,什么巴菲特,算个鸟!也就在美国能玩得转———这让我哑口无言。
后来见到一些同事和朋友,聊到自己父母这一辈炒股,除了少数另类,绝大多数都有跟风的习惯。渐渐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劝我妈要理性投资———他们这一代人其实有他们的理性。我妈这一代的青春年华,上山下乡,学工学军,也上了不少年学,英语就会一句“longlivechairmanMao!”用今天眼光看来,做了多少无效功,没什么理性可言,但当年反抗这种潮流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就我妈这样听话、随大流的老实人,安安稳稳,含辛茹苦了一辈子,好歹也平安活到了现在(她当年在学校里还是大队长呢)。
今天他们在股市里跟风,其实来源于残酷的生活赋予他们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也是有理性基础的。这种理性不是来自于智慧而是来自于绝望,经验让他们不相信中国这个国家还能按理性来运行。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独立思考非但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危险的。在他们看来,千万不要独立思考,随大流才是明哲保身之道,跟着庄家可能疲于奔命,但却能保持底线的安全。
甚至他们比我更加洞察这个社会的真实。在我妈这一辈人看来,在中国相信理论分析,相信独立思考,相信世界上有公理,才是最不理性的。这就是我老妈,我爱她又心疼她,就像她爱我又心疼我;我说服不了她,就像她说服不了我。与其说我为老妈担心,不如说她更为我担心。在她眼里,她这个儿子是个不开窍的书呆子,越思考越愚蠢,越读书越无知,相信那些在中国从来就不管用的道理,迟早要吃大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