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梅多生在禅意之地。王在晋写《西溪探梅记》说“永兴寺有梅林数亩,蓓蕾尽吐,暗香入殿抚,长贡佛前”。读到此,我仿佛看见梅仙子垂手合十,亭亭于梵音缭绕里,木鱼青卷氤氲出她无尘无染的清气。蒋坦在《秋灯琐忆》中忆撰: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暮春,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最深最无法忘却的情,是心爱的妻,着一袭梅花水墨罗裙,在细碎的光阴里翩然为君舞
《红楼梦》里的妙玉,精于择茶,更擅长择泡茶之水。梅之水采自隆冬时节压梅雪,属梅、兰、竹、菊四种专用水中的圣品。取湖南洞庭湖君山所产的银针茶,以梅花上的雪水冲泡,那素白清雅的名字听了都让人沉醉神往。寒冬时节,玉面素人取梅心蕊中一点白至瓦瓮藏于土,来年春水初生,地气滋养。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清透,此般梅之水,冲泡出的茶,该能养出一颗怎样的七窍玲珑心。
闻名于文坛的钱钟书夫妇,妻子杨绛就是钱钟书的梅之水,非杨绛不能成就钱钟书。钱钟书先生曾赞杨绛:“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文革”期间,杨绛和钱钟书双双被下放干校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这对于文弱的钱钟书来说无异于涅槃浴火。杨绛偷闲在繁重劳动之余,写下了《干校六记》,从容练达,幽默风趣,细腻笔端彰显真情。杨绛是寒山恶水的一枝梅,用柔弱的温情和文字的幽香芬芳着钱钟书的绝望和落拓,不离不弃,宠辱不惊。
钱钟书是难以入世的茶,一生虽学贯中西,著书立说,但在生活琐事面前常常幼稚如孩童般束手无策。甚至他们一同留学英国在牛津产下钱瑷之际,杨绛住院休养期间,钱先生常是苦着一张脸去探望。他第一次说,由于沉迷于书卷不小心打翻了墨水,染了桌布。她柔声说:“不要紧,有我,我洗。”他再次去又说,门轴损坏,不能锁门。她柔声依旧:“不要紧,有我,我修。”她80岁高龄时,钱钟书和女儿相继病重住院,疲劳奔波中,她仍然从容淡定、无微不至地照顾,乃至到了钱先生弥留之时,杨绛柔情一如往日,在他的耳边还是那句:“你放心,有我。”
“不要紧,有我”,是杨绛以爱之名深埋心中的梅之水,无怨无悔地浸润着钱钟书这杯绝世上品。随遇而安是她在寒山恶水中开的一朵梅。80岁高龄时,丈夫和女儿相继病重住院,杨绛仍坚强地将两个至爱的亲人送到归去,并写下了令人潸然泪下的《我们仨》。淡定从容是她绽开在生命中的一朵梅。杨绛先生在她的书中,字字梅花瓣,句句梅花香: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人寿几何?顽铁能炼成的精金,能有多少?读罢,梅花静静落满了心田,清香浸润心底,生了根发了芽,伴我一世的梅幽素心。
在钱钟书走后的第十个年头,已是鲐背老人的杨绛先生,着手整理历经半个世纪风霜的手稿,这些都是钱钟书和时光这个谁也无法战胜的恶魔斗争后争分夺秒留给世人的“战利品”,那是钱钟书先生一生的智慧结晶。杨先生说:“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我不能,我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那些发黄变脆的纸张,字迹模糊不清,她逐字逐句艰难地整理,最终相继出版了《荣安馆札记》《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等不朽著作。这是她以淡泊豁达开出的一朵梅。先生在苦寒人世里,养出了一颗梅心,把生命中一朵朵的梅开出了摇曳生香的绝世之姿。
在他走后的滴滴更漏声中,她收集起散落在旧光阴里的片片枯叶,用温润素净的爱、蕴藏于心的梅之水继续浸养出一杯杯流芳千古的香茗,留给世人,慢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