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要回家,是母亲接的
母亲在电话那头对父亲说:孩子说是要回来呢
先是一阵沉默
你告诉他,叫他不要回来了
你和孩子说去
父亲接过电话:……今年收麦,你……和你弟……都不要回来了
家里实在太忙了,送你接你的,要耽误我不少工夫呢
放下电话,我兀自呆了良久
寻找因由的过程是艰难的
在生命的长河中,有时我们自以为抓住了岁月或曰时代的翅羽或者尾巴,但当满怀希望地敞开手掌,却总是空净如洗,一无所获
村支部书记老于是给我最大慰藉的一个人,有一天我到他们村去采写一篇报道,他这样告诉我,他见到过因由,不过已经弄丢了
我急切地问那是一件怎样的东西,老于只有遗憾地:没有什么样的特殊,只是一块干泥巴而已
我问:那是什么的样子?那个小人儿又是男的女的?是甚妆束?他说没有细看,因为是在搞工程,随手就一下扔了
我知道,历史上只要存在过的东西都有它的印迹,上千万年前的恐龙都在穿越时间的间隔向我们走近,何况这种令古人成就过海誓山盟情感的物品?我打开字典,并无因由一词,而民间的因由一词至今却使用广泛,明白无误的意思就是原因、理由、借口和依据
找因由,——寻找做事的借口或条件,是成立一件事情的根本
因由,说白了,就是原因、理由一词的根本和原体
我从古书上寻找答案,古书上除了一些温良苍恭俭让的礼教,一片空白;我在现实的文艺作品、电视传媒上寻找答案,却到处都是为了个人目的,寻找“因由”的男男女女,我看到一些几乎是由化学物品粉砌的女孩子寻找到了某种“因由”,接近了一些腰缠万贯的男人,道德败坏的男人利用应酬的机会,以晚宴做“因由”,用酒灌醉了女人并占有了她们的肉体
我发现“因由”是一级台阶,古时的人们很难攀登,而现在的人则轻车熟路,信手可得
“因由”已经由一只我所不认识的泥巴,变为了一个了不起庞大而弥漫的物质,普天盖地,无孔不入,无所不在
而那种窒囿炎黄人类情感命运的泥制的物品,已经非常遥远且陌生起来
三文明和历史,道德与高尚,总与火种有关
镇区内有一座百年老窖,是专门烧制民间陶具的,少时,我随购买陶具的父亲亲自来购置陶具,往日的热烈与鼎沸早成为一片的倾圮和死寂
__这里无疑是古代方圆数百里烧制过因由的地方
站立在时代和时代的边缘,我看到一群和炭火搏斗的浑身是灰的男人,他们是那些黑色陶具和红色陶具的制造者
透过时代的浓雾,我清楚地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认真地在木旋上用粗糙但灵巧的双手制作着陶胎,春风里,一双女人的金莲小脚轻轻走了过来,她柔了声音,省怕惊破什么:师傅,俺请一个因由,娃妮儿喜期要临了哩
女人又来取走因由是七日以后的事情
这样,这一件泥制的因由就与不多的几件铜银首饰一起锁进了一个已为人妇的十七八岁女孩儿的梳妆匣里
在杜甫的“车辚辚,马啸啸”与“爷娘妻子走相送”的诗句里,戎马北征的男士们,便手攥着妻子的半块因由泪眼望着父母妻儿的泪眼远离了家乡
于是,塞外衰草索白骨的枯手里紧握着半截因由,草堂哀妇的老残青春里缠紧了半截因由
家乡的邻村有一块御立的贤孝碑,是清乾隆时期政府表彰一守节宋姓女人的
宋氏虚十八岁嫁到张家,不期丈夫几日病逝,没有生育的她恪守妇道,终生未嫁
我利用与同事出发的机会给一对青年男女拍一幅照片,看到那块“冰清玉洁”的石碑前灿烂的青春我还是不由神色恍惚
四镇无双休日,乡镇干部的星期天总是挂满了妻子的锄头和镰刀
我停下自行车,走进妻子足足有5000年历史的黄土地里,妻子埋怨我弄脏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干脆将上衣和鞋子脱掉,还原成一个原始正宗的农民
太阳休息时我与妻子也打算休息了
我说,有一种叫因由的泥陶,可以让我们相依相守
妻子说:什么是因由?我说是夫妻相思想见的信物
妻子说,现在谁还见夫妻之间有什么信物?我说:这种名字叫做因由的东西一准还存在着,不过只存在于一些与历史有关的或孤或寡的苍老人之手
我说:它只存在于一些对爱情珍爱者的箱箧里
它们像清晨的星星一样正在渐渐陨落
五我们对文章都要求一个完美的结尾,这篇文章不是我编的
今年春天,我通过县城的朋友知道有一个乡村老人还存有这样的因由,但我去时,那个年已90岁的老人却已作古
她的男人解放前到了台湾,她就珍藏着半块因由向东遥望了50余年
临终时,她说,你们把我的匣子打开
然后她就将半截因由攥在了手里
如果以后有一个人拿因由来找我,两块合上了,就是我的那个人回来了,你们就要把我们合葬
她是瞪着眼睛怒视着子孙们这样说的
一同陪访的村长是这个老人的侄子,他看了我的失望,终于说:莫若将坟墓打开?我说:不,还要等那个手持半截因由的人回来
说到这里,我的心里忽然烁热,心中说,我不是怕惊碎了老人的安宁,而是怕打碎老人的爱情,不,我不是怕打碎老人的爱情,而是怕蛋壳一样打碎人类既将湮失的文明
一点都不知为什么,我被泪水打湿了眼睛
下午的时候,母亲说,你和小波(我弟弟)去你二姑家帮忙吧
你二姑父不能干了
我说,怎么了?我姑父年纪正胜,是个出力的好手,怎么了?母亲说,今年春天你姑父出门打工干建筑,一根钢筋在楼上掉下来,穿破他的安全帽,把他的脖子给扎了
我心里一惊,人啊,真是不测风云
我说,好些了吗?母亲说,住了几天院,被工头撵回来了
在家里养伤
我说,没有给些赔偿?这是工伤啊?母亲说,赔什么赔,工头都是亲戚,没有外人,你姑父的连襟的弟弟
我说,那也不行啊
告他啊
母亲说,命吧,人家十多个人都在那里,谁也没有伤着就伤着他了
再说了,人家给了600块钱的工钱
告上哪里告啊?我说,唉!打个电话找报纸或电视台小么哥也行嘛
除了眷恋之外,我对故乡还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所谓无法言说,就是想起来会笑,笑过后会哭,哭过后又忍不住去想的复杂循环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者,我动了动嘴皮,半吐半吞,最后停止
大概,她也不须要谁给她一个讲法,不过想纵情的倾吐,我听着就好
功夫在她的故事里,寂静溜号,午后的骄阳换成了和缓的霞光,这一天又要中断了,她也渐渐变得轻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