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不记得她有请假回家的事
记得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每一次回家,她都给我们准备一桌又美味又丰盛的饭菜
隔三差五,父母家有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他们都会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回家聚餐一顿
可自从母亲患病以来,家中所有的一切勤杂事务,都落在了老父亲一人肩上,平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倒也糊弄得下来,只是遇上一些精细活儿,父亲就显得力不从心难已应付
就在前天下午,父亲突然来电话说想吃水饺,由于那天下午我特别忙,加之一些工作上的事心情又不好,我就三言两语把父亲打发了事
只是事后才听母亲说,那天下午父亲把水饺馅都准备好了,可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包,最后连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
乍听这话,我的心禁不住一阵一阵的疼痛,眼中的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想父母老人,一辈子为我们儿女子孙操劳奔波,给我们温暖,给我们避护,可当他们老了,真正需要子女侍候陪伴的时候,我们这些已离开父母避护的年轻人,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象父母当年对待我们小时候那样体贴入微呢?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此刻年龄大了,更反常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就劝他回去
他仍旧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
"宗豫道:"那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家茵恨道:"你不领会他那个性呢!"宗豫道:"我领会你对你父亲是有点误解,然而究竟是你的父亲,你不该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
其实,人一降临世界,一看到阳光,一呼吸空气,他的生命注定就和故土联结在一起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看,家庭里添了个人口,当地户籍管理机构的户口簿上随之增加了一个人员的资料
该个人资料里,就会详细注明其家庭住址;当其长成年了,他的身份证上也会写明其家庭住址
别人通过这个家庭住址能找到他;别人邮寄给他信件和物品,也要通过这个家庭住址
这个家庭住址,也就是生他养他的故土名称
这个故土,即便他走到天涯海角,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烙印
当别人问他,你是哪儿的人呢?故土的名称就会从其口中倏忽而出
当一个垂至暮年又久别故土的老人思乡情切时,会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故土的名字,会忍不住地告诉儿孙我们是哪儿哪儿的人,会不厌其烦地给儿孙们讲故土上的人和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故土养育了人们,人们心中装着故土
一只犄角的牛姆 不知道这样叫牠是否有点大不敬?牛姆是我们那里的叫法,牠是一头有着一身栗色油毛的三岁母牛,牠的头上只有一只撞坏了的犄角
生产队将养牛的任务照顾给了我多病的母亲,母亲需要将农闲的时候好好地将牛养得膘足体壮,就能够得到下田劳动一样的工分
那时候,养一头生产队的耕牛,一年给相当于三担稻谷的工分,这是生产队一项特殊的优惠,因为大家相信我的母亲,她勤勉而富有爱心,牛交给她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而母亲的确是如此照顾那头牛的,她让我去放牧自己家的奶山羊比姆,而她亲自去放牧那头牛
从村里去后山,需要穿过福厦公路和另外几个村庄,那是生产队的园地,也就是只能种植甘蔗的旱地,零星地散布于后山起伏的几个小丘陵上
经过火葬场、安福村和龙桥村,在诗山脚下和延寿溪后的一片种着密集甘蔗的红土丘陵上放牧那头牛
母亲叫牠牛姆,牠本来长着两只漂亮的弯犄角,牠的眼睛里总是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着,我想牠的前辈子一定是个美人,我叫牠红牛姆(故乡称成年女人为×姆),我的称呼比母亲多了一个红字,我想这样叫牠更为恰当些
母亲牵着红牛姆走过那条曲折的水渠路,东圳渠道绕着山边一直流向沿海,那条蓝色的水渠从红色的干旱的丘陵地穿过的时候,只吝啬地留下一个陡峭的阶梯汲水口,那个阶梯沿着陡峭的渠道边坡一直铺到了水渠底,宽度只有一米五,仅容一个人从这里挑上一担水再转身上去
母亲为什么不将牛赶到水草丰茂的田野里去呢,却要走十几华里的路到那么远的丘陵去?母亲怕牛一时贪嘴吃了生产的庄稼,而自己根本无力拉住那条正在壮年的母牛
母亲的选择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相信她这么做是有她的道理
于是我去了生长着小麦、蚕豆和油菜的田野,而她去了丘陵地
我实在不放心母亲一个人牵着一头牛去那个长着两三米高的甘蔗林的边缘去放牧,我听说那里经常发生歹人抢劫或是行凶的案件,学校告诫我们不要去那里玩耍以防坏人加害,我们学校离那片甘蔗田并不太远
那里的干旱红土地只能种甘蔗和红薯,而牛最喜欢的食料就是新鲜的甘蔗叶子和红薯蔓藤,母亲因此相信,只有在那里放牧,才能将牛养得最好
那条水渠边还要经过一个乱坟冈,而这正是母亲放牛必经之地
我曾经想将羊赶到那里,好和母亲一起放牧
母亲坚决不同意,我只好将羊拴在学校后的一棵柿子树下,放学后,再赶着羊去找母亲
那时候的秋天来得早,九月刚过,地上的草就黄焦焦的,叶子干枯后的草丛被风一吹悉悉索索作响,我紧张极了,紧紧地攥着那杆羊鞭,不时往空中啪啪地抽响,给自己壮胆
我不敢抬头往四周看,草索啦啦地响动,让我总是怀疑那里头藏着一个坏人或是一条饥饿的野狗(曾经发生野狗咬死学生的事情,一个我们学校的学生让野狗咬死了,并掏空了肠子),我紧紧地跟着比姆,比姆听到鞭声,以为我正催牠快点走呢,咩咩地大声叫了起来,我紧张地拍了拍比姆的尾巴:轻点、轻点,别叫唤,你想招只野狗来是怎么着!比姆见我拍牠屁股,咩咩地更叫得来劲
比姆的叫声惊起了一群乌鸦,它们正栖在乱坟冈的树林里,被比姆的叫声惊起来,“哇、哇……”我的魂差点没有惊出来,乌鸦的叫声让我惊恐万状,因为我听到太多关于乌鸦与亡灵的传说,这里的乱坟让我心惊肉跳
风刮得树枝呜呜地怪叫,这时候,我听到了红牛姆宏亮的哞哞声,我的心终于落在了原来的位置
母亲正踮着脚尖在扯甘蔗顶梢的鲜叶子,牛在一旁悠然地捡食着,牠撒欢地将牛尾巴甩来甩去
比姆不喜欢长着锋利锯齿边沿的甘蔗叶,牠毫无表情地看着牛,然后独自往坡下的低洼处走去,我被牠牵着往下走,那里有一眼水塘,水塘边有一些依然郁郁葱葱的青草,虽然叶色已经让北风吹得发紫
一大片臭菊茂盛地开花着,金黄的花朵映得我眼前直眩晕
母亲数落着我,说我不该来这地方,要我马上回去,她将扯下来的鲜甘蔗叶扎成捆,让牛驮着,另外一捆是人家掘红薯后遗弃的干藤
比姆不肯挪动,牠实在不想放弃那些水草
直到牠肚圆方休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母亲赶着牛在前头走着,我赶着比姆在后头跟着,经过那片乱坟冈时,我不再像来时那样害怕,牛蹄得得地踏在水渠边的石头路上,乌鸦在头顶盘旋着,哇哇地叫着,风在我们脑后呼呼地吼着,羊身上落满了草屑和红红有尘土,比姆变成了灰不溜秋的样子
然而,终天有一天,母亲在上山的路上碰见一只饥饿的野狗,红牛姆拼死保护着母亲,野狗咬去了母亲的一截裤脚(幸而没有伤到皮肉),红牛姆为顶撞那只野狗,误撞到了一棵干树头上,牠撞折了一只漂亮的犄角,鲜血染红了牠的头顶和脸,那只狗也被牠挑死了
从此,红牛姆成了独角牛
母亲一直放牧到牠耕不动地,然后,生产队将牛送给我母亲养,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杀老病的耕牛,而是像老人一样养老送终
比姆死去那年,红牛姆退休,由母亲供养,1983年无疾而终,寿13岁,母亲将牠葬于红土丘陵
1991年,母亲死于疾病,葬于红土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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